Friday, February 12, 2016

波托西山:五百年血汗“富饶”

炎炎夏日的三月天,我在秘鲁首都利马著名的武器广场走走看看,刚巧一些美国游客来访,我在水池旁津津有味地听着导游的讲解。谈到西班牙在拉丁美洲的殖民史,他提起“利马之所以存在并成为今日南美之重要城市港口,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波托西发现了当时世界最大的银矿场。”
噢,波托西,这是个在阅读南美历史中不断出现的名字。
来到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境乌尤尼(Uyuni),满城都是来自八方的游客。在日出与日落的之间越野车不停穿梭在已经干枯的广大盐湖之间,旅人们就在皎洁如明镜的盐沼上拍些创意照片,惟我此时的目的地却是两百公里外传说中白色耀眼的银矿之地波托西的“Cerro de rico”,当然那是四百多年前的故事了,如今它是黯淡无光还是富饶如旧?
Cerro de rico富饶白银山
抵达了波托西之后,我赶紧就预订了隔天的“富饶之山”之旅,而旅行社就位于皇家造币厂博物馆 [注1] 正方。在博物馆常常会看到一副波托西山的画,诉说古老的传说——印加王瓦伊纳卡巴克(Huayna Capac)看到刻画着不同深浅的红色色调的山丘,猜想这里藏着无穷的宝矿石,命令矿工们来到山丘开采。随即就听到来自山深处的吼叫“这里的财富不属于你们,上帝将它留给远方来客”,印地安人惊恐地抛山而逃,临走取名为“波托西”,意思为“轰鸣与爆炸的山”。[注2]
银矿所在的“Cerro De Rico”在西班牙语称“富饶之山”,传说一位迷路的印地安人,他在追捕一匹跑散的马时,天色已晚便在寒冷的波托西山过夜。他点燃了一堆柴火以取暖,火光中耀眼的白银矿脉刺痛了双眼。这发生在1545年,消息传出后贪婪的西班牙人蜂拥而至,而这4000多米高,寒冷干燥的不毛之地,因西班牙人疯狂的涌入成为了往后南美最重要的城市。
近代玻利维亚有句讽刺的谚语,“西班牙300年中从波托西得到的矿物,足够建起一座从山顶通往大洋彼岸皇宫门口的银桥”,说出了事实:大量的白银从西班牙殖民者的手中掠夺出去,而欧洲则激烈争夺西班牙的美洲市场,诚如一些学者所说:美洲是一宗欧洲的买卖。
由于白银在当时世界市场是如此重要,大大刺激了整个欧洲的货币与经济发展,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波托西山,也许就没有之后欧洲资本的扩张与发展。备受传颂“喷泉出白银的山峦”波托西山在16世纪末期,从原本荒芜的山原突然成为了世界最富有与最大的城市之一,超过12万居民,拥有数不清的赌徒与妓女,赌场与剧场;更有建筑结构装潢豪华的众多教堂;化妆晚会,社交晚宴,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点缀着波托西璀璨贵气的日与夜。
这些生活在奢华的珠光宝气之中的男男女女,美其名为“冒险家”、“拓荒者”,但都是外来人。而印加原住民呢?
矿场冒险之旅
隔天一早,在当地导游印地安艾马拉人罗纳德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第一站:矿工市场,深入了解矿工每天生活的开始。波托西人口约16万,居民大部分都是印加土族以及被称为梅斯帝佐(Mestizo)印西混血儿的后代,曾经也有来自非洲的黑人被卖到这里当奴隶,但在18世纪之后由于白银越来越少素质差,他们移居去其他地方。
目前将近2万人在已以锡矿为主的矿场工作,支持着数千个家庭。罗纳德说,假如波托西山再也不开放挖矿,这里将会成为鬼城。这群矿工需要带一些器具以及食物上山,一进矿产就是一整天。在人来人往的矿工市场,我买了古柯叶(Coca leaf)以及一些水,准备送个矿工们。
接着,我们来到了矿石提炼厂,简陋的木板屋让我大吃一惊。一进来就嗅到呛鼻的味道,而在热烫滚动的化学物质中锡、白银以及其他矿物被分离提炼出来。这些用以提炼的有毒物质包括山埃(cyanide),一克就可以毒死一个壮男,但罗纳德说这些化学废料每天都有几吨被丢弃而流入河口——那住在河边的人们呢?还有好多印加原住民都以河水为食用水,他们的健康状况如何?他说,南美最穷的国家是玻利维亚,而玻利维亚最穷的地方是波托西,没有人有力气与知识去追问污染后的影响。
坐着老旧巴士来到了4400米高的矿区入口,我们穿上矿工服绑好头灯,进入漆黑的入口,就听见风沙吹拂的声音。据说在16世纪,多明戈德圣托马斯修士(Domingo de Santo Tomas)在矿山发现后不久就揭露说这里是“地狱之口”(Mouth of Hell),它每年吞噬成千上万个印地安人,贪婪残忍的矿主对待他们如同对待野兽一样。
当时西班牙朝廷进行了米达(Mita)役,是一种轮流的强迫劳动制度,把18到50岁的土族赶去矿山深处,虽说劳动期大概是一年左右,但大多数活着走进去,躺着被抬出来,甚至有母亲为了不让孩子受米达劳役之苦,流着眼泪把他们杀死。数十年后米达制在虚伪的法律下转为纳税薪金制,但实际上土著却依然处在社会最底层,遭受奴隶式的剥削。
根据19世纪时的统计,这座地狱口的富饶山在300年的时间吞噬了800万个躯体。数千个矿洞坑道活像开膛的胸口,伤痕累累地让血液(矿石)往外喷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它在枯竭当中,因为开采过度而造成山的高度下降,并在1987 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濒危遗产名册中。
一直到现在,每年死在矿场的劳动者依然不少。曾当过两年矿工的导游罗纳德说,由于4000公尺高原区无法耕种农作物,当矿工继续挖掘越来越低品质的矿物,还是比在城里当小店员薪水来的好。但工作环境实在太恶劣,坑道倒塌压死人之悲剧常有所闻,矿洞里温度时冷时热,矿工们嫌戴口罩太麻烦呼吸不顺而执意不使用任何覆盖物来过滤,结果每个月就有十人患硅肺或其他问题而逝世。
每一趟运输矿物的手推车经过,扬起的沙尘都令我差点窒息。难以想象,这些打赤膊上阵的矿工们,怎么度过日夜不分的沙尘滚滚时光?
于是,为了麻痹自己的不适以及疲劳感,每个迎面而来的矿工们都不停地在咀嚼古柯叶,鼓涨的面颊上抖落了一脸的尘埃,却不知道习惯麻痹后忽略了身体发出的警钟其实更危险。我看到其中几位样子稚气得让人可疑,罗纳德承认这里有多达百名童工,“还有一些在矿场外负债运输等的女工,他们大部分都是寡妇孤儿,从事矿工的男人死了而生活顿失所依,只能自己也下海讨生活了。”
“这里像是一个独立的国度,工人们成立合作社,把所赚的缴出6%予合作社,而这些合作社则用来购买社会保险以及提供退休金以保障未来生活。我们也把所得的1%缴税予政府,但政府并没有提供社会福利给工人们,也没有提供任何的安全措施。曾经我们进行过好多示威活动,要求政府为矿工找另一座矿山,并提供实际的福利政策,但现在都还是只闻楼梯响。”童工是没有办法加入任何工会或合作社的,他们出了事,怎办?罗纳德半开玩笑说,就只能膜拜矿工的守护神El Tio [注3],祈求它保佑一切平安了。
这座曾经带给欧洲巨大财富的富饶之山,如今留下什么?波托西市内并无其他发达的经济活动,旅游业也只是惨淡经营,而那座每年在萎缩的山丘,除了留下不忍卒读的血汗史,也似乎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遗产与未来。
注释:
1. 皇家造币厂博物馆:皇家造币厂由西班牙朝廷于16世纪所建,18世纪搬迁至现址,在1930年改为博物馆。
2.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3. El Tio是矿场的保护神,被称为矿场之恶魔。由于矿场常常发生意外,矿工们相信只有恶魔才能镇压着这恶魔之地以保护他们。信徒通常会贡献香烟、古柯叶、酒精等祭品,每逢星期五在矿区内大事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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